王曾僕射有台宰之量,每進擢時材,不欲人歸恩在己。初參大政,嘗薦蘇維甫者可當煩使。維甫至京師,屢造其門,不敢輒干以私。一日,久奉朝請,資用已乏,因
旬澣詰旦詣公,語餘遂及身計。公答以他辭,維甫退,所館已有持勅者在門。乃新命江淮都大發運使,寔朝行之極選也,乃王公九日所署勅也,維甫慚歎久之。其它
事多類此。范仲淹被遇極深,嘗贊之曰:「久當朝柄,未嘗樹私恩,此人之所難也。」公曰:「恩若自樹,怨使誰當?」識者以為明理之言。
楊億在兩禁,變文章之體,劉筠、錢惟演輩皆從而斆之,時號「楊劉」。三公以新詩更相屬和,極一時之麗,億乃編而敘之,題曰《西崑酬唱集》,當時佻薄者謂之
「西崑體」。其它賦頌章奏,雖頗傷於彫摘,然五代以來蕪鄙之氣,由玆盡矣。陳從易者頗好古,深擯億之文章,億亦陋之。天禧中,從易試別頭進士,策問時文之
弊,曰:「或下俚如《皇荂》,或叢脞如《急就》。」億黨見者深嫉之。近山東石介嘗作《怪說》以詆億,其說尤甚於從易。謂億刓鎪聖人之經,破碎聖人之言,欲
盲聾天下耳目。謂吾學聖人之道,有攻之者,不可不反攻之。譬諸盜入主人家,奴尚為主人拔戈持矛以逐盜,死且不避,豈至是耶?
自朱梁至郭周五十餘年,凡五易姓,天下無定主。文武大臣朝比肩,暮北面,忠義之風蕩然矣。
太宗臨軒放榜,三五名以前皆出貳郡符,遷擢榮速。陳堯叟、王曾初中第,即登朝領太史之職,賜以朱韍。爾後狀元登第者,不十餘年皆望柄用,人亦以是為常,謂
固得之也。每殿庭臚傳第一,則公卿以下無不聳觀,雖至尊亦注視焉。自崇政殿出東華門,傳呼甚寵,觀者擁塞通衢,人摩肩不可過,錦韉繡轂角逐爭先,至有登屋
而下瞰者,士庶傾羨,讙動都邑。洛陽人尹洙,意氣橫躒,好辯人也,嘗曰:「狀元登第,雖將兵數十萬,恢復幽薊,逐彊虜於窮漠,凱歌勞還,獻捷太廟,其榮亦
不可及也。」
景德初,契丹入寇,車駕幸澶淵。上未嘗親御軍旅,意甚懼,比及河橋,欲遂止澶之南壘。時寇準作相,高瓊居親衛,力勸上過北城。上乃躬擐金甲,登堞號令諸
軍,既四顧,滿野皆胡騎,益不自安。準指麾言論自若,上亦深倚之。陳堯叟本蜀人,勸上西巡成都;王欽若南士,謀幸金陵;準曰皆可斬。及虜寇講和,車駕還京
師,準之功無與二。準亦豪俊自負,欽若輩深嫉之。一日,欽若因論澶淵事,曰:「城下之盟,古所深恥。今陛下初御海內,為夷狄陵侮,亦不幸爾。」上曰:「為
之柰何?」欽若曰:「非天表瑞貺,盛儀畢備,則不足聳狄人而掩茲醜。」由是上志在奉符瑞,勒功岱嶽,以誇戎夏,丁謂輩遂從而希合之。加以承祖宗恭儉之餘,
帑藏充牣,內外寶貨不可勝計。洎封祀禮畢,玉清、景靈、會靈三宮觀成,國力為之耗竭,執事之官賞賚千萬,近世以來未有也。
真宗建玉清宮,自經始及告成,凡十四年。其宏大瓌麗,不可名似。遠而望之,但見碧瓦凌空,聳耀京國。每曦光上浮,翠彩照射,則不可正視。其中諸天殿外,二
十八宿亦各一殿。楩柟杞梓,搜窮山谷。璇題金榜,不能殫紀。朱碧藻繡,工色巧絕。甍栱欒楹,全以金飾。入者驚怳褫魄,迷其方向。所費鉅億萬,雖用金之數,
亦不能會計。天下珍樹怪石、內府琦寶異物,充牣襞積,窮極侈大。餘材始及景靈、會靈二宮觀,然亦足冠古今之壯麗矣。議者以為玉清之盛,開闢以來未始有也,
阿房、建章固虛語爾。天聖歲六月,中宵暴雨震電,咫尺語不相聞,俄而光照都城如晝,黎明宮災無餘,大像穹碑悉墜煨燼,見者無不駭歎。明肅太后垂簾,對兩府
大臣雨泣,追念先志,罷宮使王曾相柄,黜判官翰林學士宋綬歸西垣。授夏竦以修宮使,力期興復,朝論諠然,言事者亦競進說。知難復,乃止。
太宗志奉釋老,崇飾宮廟。建開寶寺靈感塔以藏佛舍利,臨瘞為之悲涕。興國寺搆二閣,高與塔侔,以安大像。遠都城數十里已在望,登六七級方見佛腰腹,佛指大
皆合抱,觀者無不駭愕。兩閣之間通飛樓為御道。麗景門內創上清宮,以尊道教,殿閣排空,金碧照耀,皆一時之盛觀。自景祐初至慶曆中,不十年間,相繼災燬,
略無遺焉。有為之福,如是其效乎?
曹冀王彬遭會興運,勳效寖著。諸將平蜀,競掠財貨,彬獨不犯釐忽,由是太祖益知之。性兢畏不伐,破偽唐迴入都城,令監門者但報自江南勾當公事回。及勳望日
隆,名寵亦峻,愈謙下誡懼,以保祿位。每出鎮藩閫,卑躬待士。遇計臺巡視封部,雖朝籍、省部位至下者,亦屏遠從者,端笏迓於路左。使者見之,無不愧恐。賓
僚或有以過禮為言,彬曰:「上使此人來窺我爾。」其畏惕如此。子孫知義方者,亦能遵其家法。
曹彬下江南城,李煜面縛就彬請命。彬謂之曰:「國主可歸宮,厚有裝槖,以備歸朝。」煜深德之。諸將爭言不可,蓋懼其或自引決爾。彬徐曰:「無畏。彼若能死,則豈復忍恥以見吾輩耶?」畢如其言,眾皆服其識量。
曹彬居第卑陋,未嘗修廣。蓋深懼侈滿,安於儉德。臨終誡諸子曰:「慎不得修第。」厥後遵其遺訓,無敢踰者。及中宮升儷,門戶翕赫,里巷之間輿馬填牣,亦止
加丹堊而已。噫!夫人慾之縱,由外物之侈也。據廣侈之居以養氣體,則儉菲之奉不能充,理勢然矣。矧子孫被華腴之廕,不知艱苦者哉!其致滿覆也,必矣。如曹
王之保家訓後,可以為富貴之師乎!
孫奭起於明經,敦履修潔,端議典正,發於悃愊。章聖崇奉瑞貺,廣構宮殿以誇夷夏。奭累疏切諫,上雖不能納用,而深憚其正。疏語有「國之將興,聽之於人;國之將亡,聽之於神」。其忠朴如此。
孫奭敦守儒學,務去浮薄。判國子監積年,討論經術必詣精緻。監庫舊有《五臣注文選》鏤板,奭建白內於三館,其崇本抑末,多此類也。馬元儒學精深,名齊孫奭。居喪不為佛事,但誦《孝經》而已,時人稱其顓篤。
太祖常密遣人於軍中伺察外事,趙普極言不可。上曰:「世宗朝嘗如此。」普曰:「世宗雖如此,豈能察陛下耶?」上默然,遂止。
李漢超帥軍於高陽關,貸民財而不歸之,民撾皷登聞上訴。太祖召謂之曰:「爾之鄉里亦嘗為契丹所鈔掠乎?」曰:「然。」上曰:「自漢超帥彼有之乎?」曰:
「無之。」上曰:「昔契丹掠爾,不來訴;今漢超貸爾,乃來訴也。」怒而遣之。乃密召漢超母,謂之曰:「爾兒有所乏,不來告我,而取於民乎?」乃賜白金三千
兩。自是漢超奮必死之節矣。
呂蒙正居宰弼,一日,諫官張觀忤太宗旨,送臺獄。蒙正翊日不入朝,上遣使問其故,對曰:「臣為宰臣,致諫官下獄,復何面目見君上耶?」上急出觀焉。
雷德驤性剛直,嘗為大理寺。值太祖幸瓊林苑放鷂子,勅左右有急事即得通。德驤攜大理案二道扣苑門求對,左右不敢止之,上曰:「此豈急事耶?」對曰:「豈不急於放鷂子乎?」上大怒,自起擊之,德驤稍退。少頃,上悔,召而謝之曰:「朕若得如卿十數輩,何憂天下乎?」
張詠守益部,時經王小波之亂,遺寇未殄。中貴人宣政使王繼恩總兵柄,驕不急賊,詠因教主者不給兵糧。羣校訴於詠,詠曰:「即今出則給,若不出則不給。要反,但聽之。」繼恩翊日遂出捕賊。
太宗嘗因久旱,欲遣使四方詢民疾苦,因謂大臣曰:「天下官吏必有用刑不當者。」時寇準副位樞弼,前對曰:「天下官吏未聞用刑不當者,陛下用刑則實有不
當。」上默然久之,問曰:「何也?」準曰:「晉州祖吉受所監臨贓,罪不至死,陛下特命杖殺之。參知政事王沔弟犯監主自盜贓,罪至死,陛下以沔故恕其罪。此
陛下用刑不當也。」上為之感悟,罷沔參知政事。
李漢超將勁兵五千,駐高陽關以捍北戎。漢超常患兵少,因遣其子奉章詣闕求益兵。太祖逆謂之曰:「汝父使汝來求益兵耶?」乃賜其子食,已而謂曰:「汝父不能
辦吾事,則伺契丹斬汝父頭,吾當別用能辦吾事者耳,兵則吾不益也。」遂解寶帶及以金幣厚賜焉。漢超乃自奮勵,終能北禦彊寇,不內侵軼。議者曰:太祖以天威
神略,戡削多亂,夷狄懾縮,不敢內侵,然亦由將之得人也。漢超以寡禦彊,未嘗挫勢,亦由兵精而任專也。今之治邊者,兵益冗益敗,國用已殫而戎患方熾,誠可
浩歎哉!
張詠所臨之郡,無不冠映前後,民愛之如父母。再治蜀,恩威條教,動皆可紀。益人至今謠慕,比戶畫像祠之,以謂諸葛武侯之後,無逮之者。蜀人性游侈,嘗親舂以勤嗇教之,民皆感其意焉。
張詠守餘杭,時方歉凶,飢民多犯鹽禁。詠無問多少,皆笞而遣之,由是犯者益眾。邏捕者羣入白詠,以為亂國法。詠怡然納之,遂留夜飲,因自行酒,謂之曰:
「錢塘十萬戶,饑者八、九,苟不以私鹽自活,忽焉螽螘屯熾,以死易生,則諸君將奈何?吾止佇秋成,則繩之以法。」坐者皆服其言,至有泣下者,燭屢跋乃罷。
是歲至秋,杭無盜賊,民命以濟。又有民家子與姊之贅壻爭家財者,壻訴曰:「妻父遺命,十之七歸壻,三與子。手澤甚明耳。」詠竦然,命酒酹之,謂其子曰:
「爾父可謂有智者矣。死之日,爾甫三歲,故託育於壻也。若爾有七分之約,則爾死於壻之手矣。今當七分歸爾,三分歸壻也。」其子與壻皆號泣再拜而去,人稱神
明焉。
張知白清儉好學,居相位如布素時,其心逸如也。及病革,上幸其家,夫人惡衣以見。及臨知白寢所,見其敝氊縑被,帷帟質素,嗟美久之,亟命輦帳具臥物以賜。
後之稱清德者,皆以知白為師。丁謂貪權怙寵,斂蓄無厭。南遷日,籍沒其貲,奇賂異玩,陳鬻於市。死之日,家益困,諸子相繼夭逝,朝廷以其第賜太后弟景宗。
後之言侈敗者,皆以謂為戒。議者曰:夫約則常足,侈則常不足。常足則樂而得美名,禍咎遠矣;常不足則憂而得訾惡,福亦遠矣。世有舍樂美而專趨憂訾者,信
乎?可謂惑也已。
天聖中,明肅太后垂簾漸久,闔宦用事,競欲過尊母闈以徼權寵,上勢孤弱,中外疑之。四年冬,仗前詔:至日,皇帝率百僚上太后壽。時范仲淹職秘閣為校理,上
疏請皇帝率親王皇族於內中上皇太后壽,請詔宰臣率百僚於前殿上兩宮壽。太后不懌,遣大閹下仲淹章於政府,問其當否。晏殊方為資政殿學士居京師,嘗薦仲淹於
朝,遂貶職秘閣,聞其事,頗憂懼,亟呼仲淹於第,切責之曰:「爾豈憂國之人哉?眾或議爾非忠非直,但好奇邀名而已。苟率易不已,無乃為舉者之累乎?」仲淹
方對所以當言之意,殊又折之曰:「勿為彊辭也。」仲淹退,移書殊,略曰:「若以某好奇為過,則伊尹負鼎,太公直鈎,仲尼卻侏儒以尊魯,夷吾就縲紲而霸齊,
蘭相如奪璧於彊鄰,諸葛亮邀主於敝廬,陳湯矯制而大破單于,祖逖誓江而克清中原,房喬仗策於軍門、姚崇臂鷹於渭上,此前代聖賢,非不奇也,某患好之未至
耳。若以邀名為過,則聖人崇名教而天下始勸。莊生雲『為善無近名』,乃道家自全之說,豈治天下者之意乎?名教不崇,則為人君者謂堯、舜不足慕,桀、紂不足
畏;為人臣者謂八元不足高,四凶不足恥。天下豈復有善人乎?人不愛名,則聖人之權去矣,某患邀之未至耳。某昨輒言國家冬至上壽之禮,斯言之有罪,必不疑其
倖覬也。敢輕一死,以重萬代之法。蓋一人與親王皇族上壽於內,則母子之義親,君臣之禮異;與百僚上壽於外,是行君臣之禮,非敦母子之義。今兩宮慈聖仁孝之
德而行此典,則未見其損。奈何後代必有後族彊盛,竊此為法,以抑制人主者矣。某天拙之效,不以富貴屈其身,不以貧賤移其心,儻進用於時,必有甚於今者,庶
幾報公之清舉。如求少言少過之徒,則滔滔天下皆是,何必某之舉也。」殊甚慚服。
寇準在相位,以純亮得天下之心。丁謂作相,專邪黷貨,為天下所憤。民間歌之曰:「欲時之好,呼寇老;欲世之寧,當去丁。」及相繼貶斥,民間多圖二人形貌對張於壁,屠酤之肆往往有焉。雖輕訬頑冥少年無賴者,亦皆口陳手指,頌寇而詬丁,若己之恩讎者,況耆舊有識者哉!
馮拯在中書,孔道輔初拜正言,造其第謝之。拯謂曰:「天子用君作諫官,豈宜私謝執政耶?」道輔慚伏而退。後嘗謂人曰:「如馮公者未足為賢相,然求之於今,亦未易有也。」
孔道輔祥符中為寧州軍事推官,州天慶觀有蛇妖,郡將而下日兩往拜焉。道輔以笏擊蛇首,斃焉,由是知名。後鄆人石介作《擊蛇笏銘》,其文甚激,……
夏寇叛擾累年,官軍頻敗,關中物價翔踴,天下為之騷動。朝廷欲與之約和,而未有以徠之。范仲淹帥延安,乃使人遺書元昊,稱朝廷仁貸惜民之意,許歲與金繒,
勸其納欵。書已行,始聞於朝,執政皆不喜。時宋庠參知政事,言仲淹專擅可斬,辭甚堅忮。遂貶仲淹官,知耀州,以龐籍代之。籍亦屢致和意於賊,朝廷又密許籍
以柄用,俟和議成然後召。賊乃遣其腹心楊守素入朝講約,易其名為曩霄;朝廷亦遣使答之,然終不見元昊。久之議乃定,歲賜銀絹各二十萬疋兩、茶六萬餘斤。遣
張子奭等冊元昊為夏國王,復厚賜之。元昊遣人約子奭留於宥州,亦不相見,封冊、重幣如委之榛莽。子奭由此遷秩,籍入為樞密副使,皆自以為功焉。
契丹自阿保機雄據燕北之地,修其國之威法,諸戎遂漸為制。常得中國所賜紈錦,以其尤精緻者籍地,使牧豎汙踐之。親近者或問其故,曰:「我國他日富盛,是等
固當踐之。」其用意驕貪侈毒,豈易盈哉!自石晉求援,為耶律德光所立,約為父子之國,歲輸絹三十萬,舉鴈門以北及幽州之地為德光壽。自是失其控壓之要,縻
之無全策矣。虜雖時有聘問,不過豐貂大臘,顛駿數四而已。其鄰國曰渤海、女真、室韋、達靼、奚霫之類,皆君奉之。其民慓騺善鬭,堪艱苦,但眾寡不侔,故為
所制耳。梁及後唐時,尚有來貢者,自是阻閡,偪於彊力。晉高祖時,桑維翰疏云:「契丹自數年來最為彊盛,侵伐鄰國,吞滅諸蕃。」蓋謂是也。每興兵擾塞,則
傳一矢為信,諸國皆震懼奔會,無後期者。每戰必銜枚無諠,專指顧令,統帥之下,各有部隊。晝則望旗幟,遇夜則或鳴鉦、或吹蠡角、或為禽鳥之聲,各隨部隊撒
卷而去,至明不遺一騎。軍令至峻,常以什伍相分,一人趨敵則什伍俱前,緩急不相赴援,則盡誅之,故其人能死戰。而又山後郡縣,俗情篤實,高上氣武,士農商
工四者俱備以資其用。其主雖遷徙出入,非廬帳不居,然有垣壘宮室矣。其民雖瘃墮寒冽,非旃毳不禦,然有衣服染繢矣;自開運中德光亂華,盡得晉朝帑實圖書。
服器工巧,事多摹擬中國,久而益盛矣。始石晉時,關南山後初虜民,既不樂附,又為虜所侵辱,日久企思中國聲教,常若媮息苟生。周世宗止平關南,功不克就。
歲月既久,漢民宿齒盡逝,新少者漸服習不怪,甚至右虜而下漢。其間士人及有識者亦嘗悵然,無可奈何。
天禧末,真宗聖躬多不豫,丁謂當國,恣行威福。時劉筠在翰林,守正不為阿附,謂深嫉之。筠乃求出為郡,止授諫議大夫,守廬州。筠拜章求兼集賢院學士,謂沮
之不與。筠舟至淮上,遇水暴漲,作詩云:「行行極目天無柱,渺渺橫流浪有花。客子方思舟下碇,陰虯自喜海為家。村遙樹列晴川薺,岸闊牛分觸氏蝸。鳶嘯風高
誠可畏,此情難諭坎中蛙。」識者美其憂思之深遠焉。謂敗,復召入翰林為學士,以詩別同僚云:「一辭鑾署忝英藩,兩見黃華媚翠罇。政懦每憐民若子,歲豐還喜
稻成孫。離愁且飲賢人酒,密對須求長者言。入奉清朝咸一德,晨趨豈歎鬢霜繁。」
范仲淹以天章閣待制權尹京府,自以言事被用,以諫諍為己責。呂夷簡作相,氣勢熏炎,無敢迕者。仲淹屢犯其鋒,夷簡深懷忌憚,但博示含容,以親仲淹。仲淹終
不合,每對上言夷簡纖邪不忠,宜制其漸,因泛論漢世莽、卓階亂有胎,由辨之不早致然。其語漏泄,譖愬者日至矣。上遂疑仲淹離間大臣,徼幸進取,落待制職,
出知饒州。言事官無敢辨之者,皆言仲淹不當指夷簡為莽、卓。時尹洙、余靖、歐陽修皆讎書三館,相與憤切。洙遂詣政府,請與仲淹皆貶為黨人。靖上書言:「臣
聞位疎而言親者,罪也;知淺而言深者,妄也。臣故抵罪抵妄,輒有開陳者,懷忠事君,不敢自愛,萬一益國,雖死無恨。伏聞今月九日以吏部員外郎天章閣待制范
仲淹落職,守本命,差知饒州。臣竊謂仲淹秉忠朴之心,懷直諒之節,不識忌諱,有可矜愍。觀其臨事不苟,言必忤上,竭忠奉國,夫豈私其身哉?去歲自貶所召,
居顧問之職,爾時正人端士酌酒相賀,喜陛下納善思治,招徠忠讜,真聖帝哲王聰明之政也。今玆遽聞以言獲罪,左降僻遠,事出不意,驚動耳目。何其進之太暴,
而退之太速乎?然則仲淹若以官政闕失,自取罪戾,國有常典,誰敢議之。今以刺譏大臣,指訐時政,而不示含恕,重加譴謫,臣深為陛下不取也。昔堯舜之帝、商
周之王嘗雲諤諤以昌,不聞誹謗為罪。況仲淹前所言在陛下母子夫婦之間,犯顏逆耳最其大者,以其言合典禮,尚加優獎。正人端士所以相賀者,以陛下屈情狥道,
超越前古若是者也。今因進對之際言大臣前短,縱令謀論疎闊,褒貶過當,斷在陛下聽與不聽耳,安可與讒邪同罪乎?至如汲黯在庭,毀平津之多詐;張昭論將,以
魯肅為麄疎。漢帝、吳王熟聞此議,兩用無猜,豈損令德?臣今越職而言者,非不知百官內外各有職分,但以諫官、御史畏罪而未言,遂恐庶人之議不得上達,故敢
不避誅放。臣之所言,亦非營救仲淹。何則?仲淹自大理寺丞四五年間至吏部員外郎,比於長流,此乃踰涯之寵。今雖落職,寔於仲淹之身未有所損,但所論者國家
大體耳。古者斥去直臣,皆玷累盛德,故多含垢忍怒,以示容納。彼非不能快意行事,蓋惜千古之名耳。陛下自專政以來,三逐言事者矣。若習以為常,不甚重惜,
則恐書於史冊,虧玷太平之治,鉗天下之口,塞陛下之聰,在此舉矣,可不慎乎?臣披瀝肝膽,冀陛下察之。伏望陛下以舜察邇言為念,以漢招直諫為謀,常以壅塞
是憂,不以誹謗加罪,追改前命,無重過舉,則天下幸甚。」書奏,夷簡內不自安,乃謫洙、靖官以拒來者。歐陽修乃移書司諫高若訥,責之曰:「高君足下,予年
十七時,家隨州,見天聖二年進士榜,始識足下姓名,時予年尚少,未與人接,又居遠方,但聞今宋舍人兄弟與葉道卿、鄭天休數人,以文章有大名,號稱得人。而
足下廁其間,獨無卓卓可道說者,予固疑足下不知何如人。其後更十一年,予再至京師,足下已為御史裏行,然猶未暇一識足下之面。但時問予友尹師魯以足下之賢
否?而師魯說足下正直有學問,君子人也。予猶疑之。夫正直者不可屈曲,有學問者必能辨是非。以不可屈之節,有能辨是非之明,又為言事之官,而俯仰默默,無
異眾人,是果賢者耶?此不得不使予疑之也。自足下為諫官,始得相識,侃然正色,論前世事歷歷可聽,褒貶是非無一謬說。噫!持此辨以示人,孰不愛之?雖予亦
疑足下真君子也。是予自聞足下之名及相識,凡十有四年而三疑之。今者推其實跡而較之,然後決知足下非君子也。前日范希文貶官後,與足下相見於安道家。足下
詆誚希文為人,予始聞之,疑是戲言。及又見師魯亦說足下深非希文所為,然後其疑遂決。希文剛正,好學通古今,其立朝有本末,天下所共知。今特以言事觸宰相
得罪,足下既不能辨其非辜,又畏有識者之責己,遂隨而詆之,以為當黜,是可怪也。夫人之於性,剛果懦軟,稟之於天,不可勉強,聖人亦不以不能責人之必能。
今足下家有老母,自惜官位,懼飢寒而顧利祿,不敢一忤宰相以近刑禍,此乃庸人之常情。不過作一不才諫官耳,雖朝之君子亦將閔足下之不能,而不責以必能也。
今乃不然,反昂然自得,了無愧畏,反毀其賢以為當黜,庶乎飾己不言之過。夫力所不敢為,乃愚者之不逮;以智文其過,此君子之賊也。且希文果不賢耶?自三四
年來從大理寺丞至前行員外郎,作待制日備顧問,今班行中無與比者。是天子驟用不賢之人,使天子待不賢以為賢,是聰明有所未盡。足下身為司諫,乃耳目之官,
當其驟用時,何不一為天子辨其不賢?反默默無一語,待其自敗,然後隨而非之。若果賢耶?今日天子與宰相以忤意逐賢人,足下不得不言。是則足下以希文為賢,
亦不免責,大抵罪在默默爾。昔漢殺蕭望之與王章,計其當時之議,必不肯言殺賢者也,必以石顯、王鳳為忠臣,望之與章為不賢而被罪也。今足下視石顯、王鳳果
忠耶?望之與章果不賢耶?當時亦有諫官,必不肯自言畏禍而不諫,亦必曰『當誅』而不足諫也。今足下視之果當誅耶?是直可欺當時之人,而不可欺後世也。今足
下又欲欺人,而不懼後世之不可欺耶?況今之人未可欺也。伏以今皇帝即位以來,進用諫官,容納言論,如曹脩古、劉越,雖歿猶被褒稱。今希文與孔道輔皆自諍臣
擢用。足下幸生此時,遇納諫之聖主如此,猶不敢一言,何也?前日又聞御史臺榜朝堂,戒百官不得越職言事,是可言者惟諫官耳。若足下又遂不言,是天下無得言
者也。足下在其任而不言,便當去之,而無妨他人之堪其任者也。昨日安道貶官,師魯待罪,足下猶有面目見士大夫,出入朝中稱諫官,是足下不復知人間有羞恥事
爾。所可惜者,聖朝有事,諫官不言,而使他人言之。書在史冊,他日為朝廷羞者,足下也。《春秋》之法責賢者備,今某區區猶望足下之能一言者,不忍便絕足下
而以不賢者責也。若猶以希文不賢而當逐,則予今日所言如此,乃是朋邪之人,願足下直攜此書於朝,使正予罪而誅之。使天下釋然知希文之當逐,亦諫官之一效
也。前日足下在安道家,召予往論希文事,坐有他客,不能盡所懷,故聊布區區。」若訥得書怒甚,乃繳其書,奏之曰:「伏覩勅榜節文,范仲淹言事惑眾,離間君
臣,自結朋黨,妄自薦引;及知開封府以來,區斷任情,免勘落天章閣待制,知饒州,及諭中外臣僚事。臣以位備諫列,自仲淹落職之後,諸處察訪端由,參驗所
聞,略與勅榜中事符合。臣風聞本人謀事疎闊,及躁憤狂肆,陷於險薄,遂有離間君臣之罪。臣既見朝廷行遣未至過當,固不敢妄有救解也。十六日,有館閣校勘歐
陽修,令人力持書抵臣,言仲淹平生剛正好學,通古今,班行中無與比者。謂臣為御史裏行日,俯仰默默無異眾人。責臣今來不能辨仲淹非辜,乃庸人常情,作不才
諫官,乃昂然自得,了無愧畏,不敢一言。在其任而不言,便當去之,無妨他人之堪其任者。言臣猶有面目見士大夫,出入朝中稱諫官,及謂臣不復知人間有羞恥
事。臣以庸鄙,承乏諫憲,屢貢狂斐,以罄丹赤。夫犬馬猶知其主,況臣早聞忠義,久預搢紳,衣君之衣,食君之食,權臣皆非親舊,立朝最為羇孤。陛下仁明,未
嘗濫罰,豈顧望而懼柄位之臣哉?臣為御史諫官,相繼將及二載,每聞詔令不便,姦邪慢朝,授任非宜,興造未當,雖有中書已行之事,臣屢嘗率意言之,介然誓
心,不知忌諱。至於微小之事,耳目不接,則不敢喋喋,上煩聖聽,以沽邀名譽也。奏對應在,皆可驗之。臣與歐陽修交結素疎,未嘗失色,非意凌犯,固不可校。
然本人謂范仲淹班行無比,稱其非辜,仍言今日天子、宰相忤意逐賢人,責臣不賢。臣謂賢臣者,國家恃以為治也。若陛下以忤意逐之,臣合諫諍,宰臣以忤意逐
之,臣合論列。以臣愚見,范仲淹頃以論事切直,比來亟加進用,知人之失,堯、舜病諸,忽玆狂言,自取譴辱;寬大之典,固亦有常。修乃謂之非辜,稱其無比,
仍謂天子以忤意逐賢人。誠恐中外聞之,所損不細。臣所以徘徊迫切而不敢自隱也。」事下中書,夷簡乃貶修為峽州夷陵令。時王曾同在相位,意甚不平,然不能救
止,但令親識寬諭貶者而已。同年生蔡襄乃作《四賢詩》,歎美仲淹等。其詠修詩誚高若訥云「袖書乞憐天子旁」,人到於今諷誦且笑之。然「朋黨」之說兆於玆
矣。
成都有唐劍南西川安撫副使馮涓撰《重起中興草玄寺碑》,序會昌大中年釋寺廢興之事。其略云:「釋氏不可以終廢者,由學徒之心一也;國令不能以終行者,由時代之意殊也。」予讀之數四,亦詣理之言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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