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5年2月12日 星期四

閱微草堂筆記 灤陽消夏錄二

  



◎曾伯祖光吉公,康熙初官鎮番守備,云有李太學妻,恒虐其妾,怒輒褫下衣鞭之,殆無虛日。里有老媼能入冥,所謂走無常者是 也,規其妻曰:「娘子與是妾有夙冤,然應償二百鞭耳。今妒心熾盛,鞭之殆過十餘倍,又負彼債矣。且良婦受刑,雖官法不褫衣,娘子必使裸露以示辱,事太快 意,則干鬼神之忌。娘子與我厚,竊見冥籍,不敢不相聞。」妻哂曰:「死媼謾語,欲我禳解取錢耶?」會經略莫落,遘王輔臣之變,亂黨蠭起,李歿於兵。妾為副 將韓公所得,喜其明慧,寵專房,韓公無正室,家政遂操於妾。妻為賊所掠,賊破被俘,分賞將士,恰歸韓公。妾蓄以為婢,使跪於堂而語之曰:「爾能受我指揮, 每日晨起,先跪妝臺前,自褫下衣,伏地受五鞭,然後供役,則貸爾命。否則爾為賊黨妻,殺之無禁,當寸寸臠爾,飼犬豕。」妻憚死失志,叩首願遵教,然妾不欲 其遽死,鞭不甚毒,俾知痛楚而已,年餘乃以他疾死。計其鞭數適相當。此婦真頑鈍無恥哉。亦鬼神所忌,陰奪其魄也。此事韓公不自諱,且舉以明果報,故人知其 詳。韓公又言:「此猶顯易其位也。明季嘗游襄鄧間,與術士張鴛湖同舍,鴛湖稔知居停主人妻虐妾太甚,積不平,私語曰:『道家有借形法,幾修煉未成,氣血已 衰,不能還丹者,則借一壯盛之軀,乘其睡與之互易。吾嘗受此法,姑試之。』次日,其家忽聞妻在妾房語,妾在妻房語。比出戶,則作妻語者妾,作妾語者妻也。 妾得妻身,但默坐;妻得妾身,殊不甘。紛紜爭執,親族不能判。鳴之官,官怒為妖妄,笞其夫,逐出,皆無可如何。然據形而論,妻實是妾。不在其位,威不能 行,竟分宅各居而終。此事尤奇也。」

◎相傳有位塾師,夏夜月明,率門人納涼河間獻王祠外田塍上,因共講《三百篇》擬題,音琅琅如鐘鼓,又令小兒誦《孝經》,誦已 復講。忽舉首見祠門雙古柏下,隱隱有人,試近之,形狀頗異,知為神鬼。然私念此獻王祠前,決無妖魅。前問姓名,曰:「毛萇、貫長卿、顏芝,因謁王至此。」 塾師大喜,再拜請授經義。毛貫並曰:「君所講話已聞,都非我輩所解,無從奉答。」塾師又拜曰:「《詩》義深微,難授下愚。請顏先生一講《孝經》可乎?」顏 回面向內曰:「君小兒所誦,漏落顛倒,全非我所傳本。我亦無可著語處。」俄聞傳王教曰:「門外似有人醉語,聒耳已久,可驅之去。」余謂此與愛堂先生所言學 究遇冥吏事,皆博雅之士,造戲語以詬俗儒也。然亦空穴來風,桐乳來巢乎?

沈椒園先生為鼇峰書院山長時,見示高邑趙忠毅公舊硯,額有「東方未明之硯」六字,背有銘曰:「殘月熒熒,太白睒睒,雞三 號,更五點,此時拜疏擊大奄,事成策汝功,不成同汝貶。」蓋劾魏忠賢時用此硯草疏也。末有小字一行題「門人王鐸書」。此行遺未鐫,而黑痕深入石骨,乾則不 見。取水濯之,則五字炳然。相傳初令王鐸書此銘,未及鐫而難作,後在戍所乃鐫之,語工勿鐫此一行。然閱一百餘年,滌之不去,其事頗奇。或曰:「忠毅嫉惡 嚴。漁洋山人筆記稱鐸人品日下,書品亦日下。然則忠毅先有所見矣,削其名,擯之也。滌之不去,欲著其嘗為忠毅所擯也。」天地鬼神,恒於一事偶露其巧,使人 知警,是或然歟。

◎乾隆庚午,官庫失玉器,勘諸苑戶,苑戶常明對簿時,忽作童子聲曰:「玉器非所竊,人則真所殺,我即所殺之魂也。」問官大 駭,移送刑部。姚安公時為江蘇司郎中,與余公文儀等同鞫之,魂曰:「我名二格,年十四,家在海淀,父曰李星望。前歲上元,常明引我觀燈歸,夜深人寂,常明 戲調我,我方力拒,且言歸當訴諸父,常明遂以衣帶勒我死,埋河岸下。父疑常明匿我,控諸巡城,送刑部,以事無左證,議別緝真凶。我魂恒隨常明行,但相去四 五尺,即覺熾如烈燄,不得近。後熱稍減,漸近至二三尺,又漸近至尺許。昨乃都不覺熱,始得附之。」又言:「初訊時,魂亦隨之刑部,指其門,乃廣西司。」按 所言月日,果檢得舊案。問其屍,云在河岸第幾柳樹旁,掘之亦得,尚未壞。呼其父使辨識,長慟曰:「吾兒也。」以事雖幻杳,而證驗皆真,且訊問時呼常明名, 則忽似夢醒,作常明語;呼二格名,則忽似昏醉,作二格語。互辯數四,始款伏。又父子絮語家事,一一分明,獄無可疑,乃以實狀上聞。論如律。命下之日,魂喜 甚,本賣糕為活,忽高唱賣糕一聲,父泣曰:「久不聞此,宛然生時聲也。」問兒當何往,曰:「吾亦不知,且去耳。」自是再問常明,不復作二格語矣。

◎南皮張副使受長,官河南開歸道時,夜閱一讞牘,沉吟自語曰:「自剄死者,刀痕當入重而出輕,今入輕出重,何也?」忽聞背後太息曰:「公尚解事。」回顧無一人,喟然曰:「甚哉!治獄可畏也。此幸不誤,安保他日不誤耶?」逐移疾而歸。

◎有賣花老婦言,京師一宅近空圃,圃故多狐。有麗婦夜逾短垣與鄰家少年狎,懼事泄,初詭托姓名,歡昵漸洽,度不相棄,乃自冒 為圃中狐女。少年悅其色,亦不疑拒。久之,忽婦家屋上,擲瓦罵曰:「我居圃中久,小兒女戲拋磚石,驚動鄰里或有之,實無冶蕩蠱惑事。汝奈何污我?」事乃 泄。異哉,狐媚恒托於人,此婦乃托於狐。人善媚者比之狐,此狐乃貞於人。

◎屠者許方,嘗擔酒二罌夜行,倦息大樹下。月明如晝,遠聞嗚嗚聲,一鬼自叢墓中出,形狀可怖。乃避入樹後,持擔以自衛。鬼至 罌前,躍舞大喜,遽開飲。盡一罌,尚欲開其第二罌,緘甫半啟,已頹然倒矣。許恨甚,且視之似無他技,突舉擔擊之,如中虛空,因連與痛擊,漸縱馳委地,化濃 煙一聚。恐其變幻,更捶百餘,其煙平鋪地面,漸散漸開,痕如淡墨,如輕縠,漸愈散愈薄,以至於無。蓋已澌滅矣。余謂:「鬼,人之餘氣也。氣以漸而消,故 《左傳》稱新鬼大,故鬼小。世有見鬼者,而不聞見羲軒以上鬼,消已盡也。酒散氣者也,故醫家行血發汗、開鬱驅寒之藥,皆治以酒。此鬼以僅存之氣,而散以滿 罌之酒,盛陽鼓蕩,蒸鑠微陰,其消盡也固宜。是澌滅於醉,非澌滅於棰也。」聞是事時,有戒酒者曰:「鬼善幻,以酒之故,至臥而受捶;鬼本人所畏,以酒之 故,反為人所困,沉湎者念哉。」有耽酒者曰:「鬼雖無形而有知,猶未免乎喜怒哀樂之心,今冥然醉臥,消歸烏有,反其真矣。」酒中之趣,莫深於是。佛氏以涅 槃為極樂,營營者惡乎知之。《莊子》所謂此亦一是非,彼亦一是非歟。

◎景城西偏,有數荒塚,將平矣。小時過之,老僕施祥指曰:「是即周某子孫,以一善延三世者也。蓋前明崇禎末,河南山東大旱 蝗,草根木皮皆盡,乃以人為糧。官吏弗能禁,婦女幼孩,反接鬻於市,謂之菜人。屠者買去,如刲羊豕。周氏之祖,自東昌商販歸,至肆午餐,屠者曰:『肉盡, 請少待。』俄見曳二女子入廚下,呼曰:『客待久,可先取一蹄來。』急出止之,聞長號一聲,則一女已生斷右臂,宛轉地上;一女戰慄無人色。見周,並哀呼,一 求速死,一求救。周惻然心動,並出資贖之。一無生理,急刺其心死;一攜歸,因無子,納為妾,竟生一男,右臂有紅絲,自腋下繞肩胛,宛然斷臂女也。後傳三世 乃絕。皆言周本無子,此三世乃一善所延云。」

◎青縣農家少婦,性輕佻,隨其夫操作,形影不離。互相對嬉笑,不避忌人,或夏夜並宿瓜圃中。皆薄其冶蕩。然對他人,則面如寒 鐵。或私挑之,必峻拒。後遇劫盜,身受七刃,猶詬詈,卒不污而死。又皆驚其貞烈,老儒劉君琢曰:「此所謂質美而未學也,惟篤於夫婦,故矢死不二;惟不知禮 法,故情慾之感,介於儀容,燕昵之私,形於動靜。」辛彤甫先生曰:「程子有言,凡避嫌者,皆中不足。此婦中無他腸,故坦然逕行不自疑。此其所以能守死也。 彼好立崖岸者,吾見之矣。」先姚安公曰:「劉君正論,辛君有激之言也。」後其夫夜守豆田,獨宿團焦中,忽見婦來,嬿婉如平日,曰:「冥官以我貞烈,判來生 中乙榜,官縣令,我念君不欲往,乞辭官祿為遊魂,長得隨君,冥官哀我,許之矣。」夫為感泣,誓不他偶。自是晝隱夜來,幾二十載。兒童或亦窺見之。此康熙末 年事,姚安公能舉其姓名居址,今忘矣。

◎獻縣老儒韓生,性剛正,動必遵禮,一鄉推祭酒。一日得寒疾,恍惚間,一鬼立前曰:「城隍神喚。」韓念數盡當死,拒亦無益, 乃隨去。至一官署,神檢籍曰:「以姓同,誤矣。」杖其鬼二十,使送還。韓意不平,上請曰:「人命至重,神奈何遣憒憒之鬼,致有誤拘。倘不檢出,不竟枉死 耶?聰明正直之謂何!」神笑曰:「謂汝倔強,今果然。夫天行不能無歲差,況鬼神乎?誤而即覺,是謂聰明;覺而不迴護,是謂正直,汝何足以知之。念汝言行無 玷,姑貸汝。後勿如是躁妄也。」霍然而蘇。韓章美云。

◎揚州羅兩峰,目能視鬼,曰:「凡有人處皆有鬼。其橫亡厲鬼,多年沉滯者,率在幽房空宅中,是不可近,近則為害;其憧憧往來 之鬼,午前陽盛,多在牆陰,午後陰盛,則四散遊行,可穿壁而過,不由門戶,遇人則避路,畏陽氣也,是隨處有之,不為害。」又曰:「鬼所聚集,恒在人煙密簇 處,僻地曠野,所見殊稀。喜圍繞廚灶,似欲近食氣。又喜入溷廁,則莫明其故。或取人跡罕到耶?」所畫有《鬼趣圖》,頗疑其以意造作,中有一鬼,首大於身幾 十倍,尤似幻妄。然聞先姚安公言,瑤涇陳公,嘗夏夜掛窗臥。窗廣一丈,忽一巨面窺窗,闊與窗等,不知其身在何處,急掣劍刺其左目,應手而沒。對窗一老僕亦 見,云從窗下地中湧出,掘地丈餘,無所睹而止。是果有此種鬼矣。茫茫昧昧,吾烏乎質之。

◎景城有劉武周墓,獻縣誌亦載。按武周山後馬邑人,墓不應在是,疑為隋劉炫墓。炫景城人,一統志載其墓在獻縣東八十里。景城 距城八十七里,約略當是也。舊有狐居之,時或戲嬲醉人。里有陳雙,酒徒也。聞之憤曰:「妖獸敢爾!」詣墓所,且數且詈。時耘者滿野,皆見其父怒坐墓側,雙 跳踉叫號,竟前呵曰:「爾何醉至此,乃詈爾父?」雙凝視,果父也,大怖叩首。父逕趨歸。雙隨而哀乞,追及於村外,方伏地陳說。忽婦媼環繞,嘩笑曰:「陳雙 何故跪拜其妻?」雙仰視,又果妻也,愕而癡立。妻亦逕趨歸。雙惘惘至家,則父與妻實未嘗出,方知皆狐幻化戲之也。慚不出戶者數日,聞者無不絕倒。余謂雙不 詈狐,何至遭狐之戲?雙有自取之道焉;狐不嬲人,何至遭雙之詈?狐亦有自取之道焉。顛倒糾纏,皆緣一念之妄起。故佛言一切眾生,慎勿造因。

◎老僕魏哲聞其父言,順治初有某生者,距余家八九十里,忘其姓名,與妻先後卒。越三四年,其妾亦卒。適其家傭工人,夜行避 雨,宿東嶽祠廊下,若夢非夢,見某生荷校立庭前,妻妾隨焉。有神衣冠類城隍,磬折對嶽神語曰:「某生污二人,有罪;活二命,亦有功,合相抵。」嶽神怫然 曰:「二人畏死忍恥,尚可貸。某生活二人,正為欲污二人,但宜科罪,何云功罪相抵也?」揮之出。某生及妻妾亦隨出。悸不敢語,天曙歸告家人,皆不能解。有 舊僕泣曰:「異哉,竟以此事被錄乎!此事惟吾父子知之,緣受恩深重,誓不敢言。今已隔兩朝,始敢追述。兩主母皆實非婦人也。前明天啟中,魏忠賢殺裕妃,其 位下宮女內監,皆密捕送東廠,死甚慘。有二內監,一曰福來,一曰雙桂,亡命逃匿。緣與主人曾相識,主人方商於京師,夜投焉。主人引入密室,吾穴隙私窺。主 人語二人曰:『君等聲音笑貌,在男女之間,與常人稍異,一出必見獲;若改女裝,則物色不及。然兩無夫之婦,寄宿人家,形跡可疑,亦必敗。二君身已淨,本無 異婦人,肯屈意為我妻妾,則萬無一失矣。』二人進退無計,沉思良久,並曲從。遂為辦女飾,鉗其耳,漸可受珥。並市軟骨藥,陰為纏足,越數月,居然兩好婦 矣。乃車載還家,詭言在京所娶。二人久在宮禁,並白皙溫雅,無一毫男子狀。又其事迥出意想外,竟無覺者。但訝其不事女紅,為恃寵驕惰耳。二人感主人再生 恩,故事定後亦甘心偕老。然實巧言誘脅,非哀其窮,宜司命之見譴也。」信乎?人可欺,鬼神不可欺哉!

◎顧員外德懋,自言為東嶽冥官。余弗深信也。然其言則有理。曩在裘文達公家,嘗謂余曰:「冥司重貞婦,而亦有差等。或以兒女 之愛,或以田宅之豐,有所繫戀而弗去者,下也;不免情慾之萌,而能以禮義自克者,次也;心如枯井,波瀾不生,富貴亦不睹,饑寒亦不知,利害亦不計者,斯為 上矣。如是者千百不得一,得一則鬼神為起敬。一日,喧傳節婦至,冥王改容,冥官皆振衣佇迓,見一老婦儽然來,其行步步漸高,如躡階級。比到,則竟從殿脊上 過,莫知所適,冥王憮然曰:『此已生天,不在吾鬼籙中矣。』」又曰:「賢臣亦三等:畏法度者為下;愛名節者為次;乃心王室,但知國計民生,不知禍福毀譽者 為上。」又曰:「冥司惡躁競。謂種種惡業,從此而生,故多困躓之,使得不償失。人心愈巧,則鬼神之機亦愈巧。然不甚重隱逸,謂天地生才,原期於世事有補, 人人為巢許,則至今洪水橫流,並掛瓢飲犢之地,亦不可得矣。」又曰:「陰律如《春秋》責備賢者,而與人為善。君子偏執害事,亦錄以為過;小人有一事利人, 亦必予以小善報。世人未明此義,故多疑因果或爽耳。」

◎內閣學士永公,諱寧,嬰疾,頗委頓。延醫診視,未遽癒,改延一醫,索前醫所用藥帖,弗得。公以為小婢誤置他處,責使搜索, 云不得且笞汝。方倚枕憩息,恍惚有人跪燈下曰:「公勿笞婢,此藥帖小人所藏。小人即公為臬司時平反得生之囚也。」問:「藏藥帖何意?」曰:「醫家同類皆相 忌,務改前醫之方,以見所長。公所服藥不誤,特初試一劑,力尚未至耳。使後醫見方,必相反以立異,則公殆矣。所以小人陰竊之。」公方昏悶,亦未思及其為 鬼。稍頃始悟,悚然汗下,乃稱前方已失,不復記憶,請後醫別疏方。視所用藥,則仍前醫方也。因連進數劑,病霍然如失。公鎮烏魯木齊日,親為余言之,曰: 「此鬼可謂諳悉世情矣!」

◎族叔楘庵言,肅寧有塾師,講程朱之學。一日,有遊僧乞食於塾外,木魚琅琅,自辰逮午不肯息。塾師厭之,自出叱使去,且曰: 「爾本異端,愚民或受爾惑耳。此地皆聖賢之徒,爾何必作妄想!」僧作禮曰:「佛之流而募衣食,猶儒之流而求富貴也。同一失其本來,先生何必定相苦?」塾師 怒,自擊以夏楚。僧振衣起曰:「太惡作劇。」遺布囊於地而去。意必復來,暮竟不至。捫之,所貯皆散錢,諸弟子欲探取。塾師曰:「俟其久而不來,再為計。然 須數明,庶不爭。」甫啟囊,則群蜂坌湧,螫師弟面目盡腫,號呼撲救。鄰里咸驚問,僧忽排闥入曰:「聖賢乃謀匿人財耶?」提囊逕行。臨出,合掌向塾師曰: 「異端偶觸忤聖賢,幸見恕。」觀者粲然。或曰幻術也,或曰塾師好辟佛,見僧輒詆。僧故置蜂於囊以戲之。楘庵曰:「此事余目擊。如先置多蜂於囊,必有蠕動之 狀,見於囊外。爾時殊未睹也。云幻術者為差近。」

◎朱青雷言,有避仇竄匿深山者,時月白風清,見一鬼徙倚白楊下,伏不敢起。鬼忽見之曰:「君何不出?」栗而答曰:「吾畏君。」鬼曰:「至可畏者莫若人,鬼何畏焉?使君顛沛至此者,人耶鬼耶?」一矣而隱。余謂此青雷有激之寓言也。

◎乾隆庚子,京師楊梅竹斜街,火所毀殆百楹。有破屋,巋然獨存。四面頹垣,齊如界畫,乃寡媳守病姑不去也。此所謂孝弟之至,通於神明。

◎于氏,肅寧舊族也。魏忠賢竊柄時,視王侯將相如土苴,顧以生長肅寧,耳濡目染,望于氏如王謝。為姪求婚,非得于氏女不可。 適于氏少子赴鄉試,乃置酒強邀至家,面與議。于生念:「許之,則禍在後日;不許,則禍在目前。」猝不能決,託言:「父在,難自專。」忠賢曰:「此易耳。君 速作札,我能即致太翁也。」是夕,于翁夢其亡父,督課如平日,命以二題:一為孔子曰諾,一為歸潔其身而已矣。方構思,忽叩門驚醒,得子書,恍然頓悟。因復 書許姻,而附言病頗棘,促子速歸。肅寧去京四百餘里,比信返,天甫微明,演劇猶未散。于生匆匆束裝,途中官吏迎候者,已供帳相屬。抵家後,父子俱稱疾不 出。是歲為天啟甲子。越三載而忠賢敗,竟免於難。事定後,于翁坐小車,遍遊郊外,曰:「吾三載杜門,僅博得此日看花飲酒。岌乎危哉!」于生瀕行時,忠賢授 以小像,曰:「先使新婦識我面。」于氏於余家為表戚,余兒時尚見此軸。貌修偉而秀削,面白,色隱赤,兩顴微露,頰微狹,目光如醉,臥蠶以上,赭石薄暈,如 微腫,衣緋紅,座旁几上,露列金印九。

◎穎州吳明經躍鳴言,其鄉老儒林生,端人也。嘗讀書神廟中,廟故宏闊,僦居者多,林生性孤峭,卒不相聞問。一日,夜半不寐, 散步月下,忽一客來敘寒溫。林生方寂寞,因邀入室共談,甚有理致。偶及因果之事,林生曰:「聖賢之為善,皆無所為而為者也。有所為而為,其事雖合天理,其 心已純乎人欲矣。故佛氏福田之說,君子弗道也。」客曰:「先生之言,粹然儒者之言也。然用以律己則可,用以律人則不可;用以律君子猶可,用以律天下之人則 斷不可。聖人之立教,欲人為善而已,其不能為者,則誘掖以成之;不肯為者,則驅策以迫之。於是乎刑賞生焉。能因慕賞而為善,聖人但與其善,必不責其為求賞 而然也;能因畏刑而為善,聖人亦與其善,必不責其為避刑而然也。苟以刑賞使之循天理,而又責慕賞畏刑之為人欲,是不激勸於刑賞,謂之不善;激勸於刑賞,又 謂之不善,人且無所措手足矣。況慕賞避刑,既謂之人欲,而又激勸以刑賞,人且謂聖人實以人欲導民矣。有是理歟?蓋天下上智少而凡民多,故聖人之刑賞,為中 人以下設教;佛氏之因果,亦為中人以下說法。儒釋之宗雖殊,至其教人為善,則意歸一轍。先生執董子謀利計功之說,以駁佛氏之因果,將以聖人之刑賞而駁之 乎?先生徒見緇流誘人佈施,謂之行善,謂之得福;見愚民持齋燒香,謂之行善,謂可得福。不如是者,謂之不行善,必獲罪,遂謂佛氏因果,適以惑眾,而不知佛 氏所謂善惡,與儒無異。所謂善惡之報,亦與儒無異也。」林生意不謂然,尚欲更申己意,俯仰之傾,天已將曙。客起欲去,固挽留之,忽挺然不動,乃廟中一泥塑 判官。

◎先姚安公有僕,貌謹厚而最有心計。一日,乘主人急需,飾詞邀勒,得贏數十金。其婦亦悻悻自好,若不可犯,而陰有外遇,久欲 與所歡逃,苦無資斧,既得此金,即盜之同遁。越十餘日捕獲,夫婦之奸乃並敗。余兄弟甚快之。姚安公曰:「此事何巧相牽引,一至於斯!殆有鬼神顛倒其間也。 夫鬼神之顛倒,豈徒博人一快哉?凡以示戒云爾。故遇此種事,當生警惕心,不可生歡喜心。甲與乙為友,甲居下口,乙居泊鎮,相距三十里。乙妻以事過甲家,甲 醉以酒而留之宿。乙心知之,不能言也,反致謝焉;甲妻渡河覆舟,隨急流至乙門前,為人所拯,乙識而扶歸,亦醉以酒而留之宿。甲心知之,不能言也,亦反致謝 焉。其鄰媼陰知之,合掌誦佛曰:『有是哉,吾知懼矣。』其子方佐人誣訟,急自往呼之歸。汝曹如此媼可也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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